播音主持自備稿件:《一個扛鋤提鐮的鄉人》
在故鄉的清晨,我望見一個扛鋤提鐮的鄉人,與故鄉的麥地融為一個點。我叫不出他的名姓,連帶著辨不出是哪塊麥地最終收容了他。只慢慢知曉,在無數個稀松平常的日間,老去的鄉人們,扛鋤提鐮,一個個走向了自家的麥地。
一個扛鋤提鐮的鄉人,在村子里走了一輩子。黃牛跟過,犁車跟過,余暉跟過,霜雪跟過,擰巴的日子跟過。末了,一身佝僂跟著,霜鬢跟著,皺巴的皮包骨頭跟著。
一個扛鋤提鐮的鄉人,被無米的炊叫住,被灌風的窗牖叫住,被饑餓的驢叫住,被繞膝的子女叫住,被貧苦饑寒的家叫住。但是他不能停下,黑魆魆的麥田,需他去翻種著僅夠過活的春華秋實。
一個扛鋤提鐮的鄉人,在貧苦的這一頭耕種,在過活的這一頭耕種,在生存的這一頭耕種,身子骨瘦削了起來,糧囤鼓了起來,撅起另一頭的家。
一個扛鋤提鐮的鄉人,早已遺忘他的父親將鋤頭架在他瘦弱肩頭時的模樣,也早已遺忘,第一株早夏的麥子躺在他提鐮收割下的模樣。無人讓他記著,他也無需記著,年歲里,他會長成他父親的模樣,來年他自己耕種的麥子也會長成父親耕種時的模樣。
一棵麥子衍生出一片麥田,一個鄉人衍生出一個村莊。兩者磨合著相互成全,這是麥田養活著的村莊,也是村莊耕養著的麥田。而沒有誰比麥穗更了解鄉人,它知曉鄉人手掌的紋路,五指的粗細,腳掌的厚度,甚至于,它透悉鄉人脊背上的汗腺,瞳孔里的血絲。它不置一言,順從地生長,倒下,再生長,再倒下。直至這個鄉人耗干了氣力,宛若游絲的睡去。
一個扛鋤提鐮的鄉人,常常忘了自己的名姓,卻分明記得自家麥地的一分一厘。田埂偏了幾分,鄰地欺了幾厘,也錙銖必較,爭讓回來。一個扛鋤提鐮的鄉人,在年復一年的耕種中,養活一群群麻雀,蝗蟲,螞蚱,螻蟻…養活整個村子的面貌肌理,卻時常在遭遇荒災時,養不活自家的幾口人。
一個扛鋤提鐮的鄉人,任歲月如何松動他的肩頭,扳開他的手掌,都卸不下他的這身行頭。只有他自己的一口氣,爭上來,就又是一天,爭不動了,便氣散燈滅,永遠的撇下這些過命的物什。而躺下去,便再也無人能把他叫住,任它衣錦加身,子輩慟哭,他只想靜默地躺在自己耕種的麥田里,守著耕了一輩子的麥穗。
一個扛鋤提鐮的鄉人,在麥田里耕盡了一輩子,在磨盤里磨盡了一輩子,在打谷場上碾盡了一輩子。無人知會他生命另外的意義,也無人知會他麥地外的模樣,一個人,耕大一個家,任子女后輩一個個的去鄉高飛,便是他幾乎全部的生命意義。
一個扛鋤提鐮的鄉人,是村口的春生爹,是村西的大柱爺,是我的祖父,是祖父輩的他、她、他們,是最后一批與土地血脈相親的農人。
一個扛鋤提鐮的鄉人,兩個扛鋤提鐮的鄉人,三個扛鋤提鐮的鄉人…數以萬計個扛鋤提鐮的鄉人,在自家的阡陌上,耕出一個偉大意義上的農耕文明,而這文明卻在工業化進程中將他們一個個拋下。
當大機器轟隆隆的趕上,這個時代最后一個扛鋤提鐮的鄉人,土地與我們的血脈或許也必將化濃于水。只是在未趕上之前,我望著祖父和整個村子,只覺他們的背影漸而高大起來,由點匯聚成這個龐大的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