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最重要的能力，就是解釋所拍攝的空間。當普通一個人說一張照片“好”的時候，他的意思便是，這張照片多么好地解釋了它所呈現的景物，或者，這張照片是多么地容易理解。我們需要照片的主要原因，便是它可以闡明景物和“定格”記憶。而一張“壞”照片卻只能給我們一個令人疑惑的描述，我們可能難于理解照片中的景物，我們甚至連最親近的“梅布爾姨媽”都認不出來。這個好與壞的評價，純粹是基于攝影的描述能力來說的。但僅僅只是描述，只是簡單的說明，確實不能使人激動起來，就像是去讀一張很長而沒有一個形容詞的列表——樹，山，云，藍天，草葉，草葉，草葉，另外的樹，草葉……我們需要別的一些能吸引我們注意力的東西。

所有的照片都是光線描寫的檔案，它們是某一個時空點的存在證明。它們是真實的，但它們也并非完全真實。從物體上反射回來的光，向我們極其忠實地詳細記述了這個物體，但卻沒能告訴我們所有的東西。而正是在這一缺失中，隱含著攝影師們表現的可能性。實施這種表現，我們不必去與攝影的“基本”特質對著干——諸如制造焦點不實，或是運用一些古怪的濾光效果等，而可以采用一種更令人滿意的方法，那就是通過營造神秘感，巧妙地顛覆攝影再現現實的方式。通過這種方式，你既可以保持攝影的明晰感，又可以拓展表現的范圍。

一件真正了不起的作品，往往要么是不去將其所描繪的空間的某些層面，一板一眼地完全闡釋清楚，要么是把一個視覺上的矛盾現象，即某種帶有欺騙性的空間，呈現給我們。作品之所以讓人嘆為觀止，不僅僅是在于它描繪了什么，也在于它未直接描述的東西，即它所暗示的東西。圖像的類別和風格可以各不相同，例如《蒙娜•麗莎》與M•C•埃歇爾的《升降》（上有兩列帶風帽的人物行走在一條無盡的階梯上），但它們確實都是偉大的作品，它們的偉大，在于它們都無法解釋自己。它們都具有視覺神秘感，它們含有能激發觀者興趣并抓住觀者注意力的成分。神秘感、模糊感與欺騙感——這些，都是使照片變得迷人的重要因素。

攝影講習班的學員們經常會要求我向他們提供構圖的秘訣。“構圖的規則是什么呢？”他們這么問。所謂“規則”，基本上就是以一種易于理解而強有力的方式去呈現現實世界的各種攝影手段，它們給予我們牢牢抓住觀者眼球，并引導他們沿既定的路徑欣賞影像的策略。在開始拍攝影像時，規則給予我們莫大的支持，它們就像自行車上的穩定器一般，在我們學習騎車的過程中，可以防止我們做出激進而危險的舉動，此時我們只要控制好平衡就行。在學習的過程中，我們總是想探求一下，自己能力的邊界在何方，而此時，這些穩定器便開始礙手礙腳了。與此相類似，隨著我們的信心與能力的增長，我們想要逾越構圖規則的常規應用的想法，便越來越強烈了。

有些時候，我們不想使我們的影像被人過于容易地理解，有些時候，我們希望給照片營造一種神秘的氛圍，于是，自然而然地，攝影師對觀者注意力的引導就必須不那么強有力，而要更加微妙。這顯然是簡單的規則難以勝任的！對于我來說，最棒的那一些作品，總是打破這些規則的——它們以一種觀察世界的全新方式，使觀者感受到震撼。我們應該將均衡看作是好的構圖的標志，而不是引導觀者駐目的好的構圖的終極目標。

通過觀察我自己的作品以及其他攝影師、視覺藝術家的作品，并進行分析后，我歸納出四種不同的視覺神秘感——它們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即可以使觀者產生諸如“為什么”、“怎樣”、“是什么”這樣的問題，從而使觀者在作品前更多地徘徊欣賞。我將它們歸為以下四點：尺度，空間含混，照明，以及不協調感。

《斯維納山冰川舌》 冰島，270mm鏡頭，未使用濾光鏡，f/22 2/3、1秒

抽象導致了神秘：這個影像的大小如何？它到底是什么？為什么它是藍色的？這些問題都促使你去想象。

《波浪》 亞利桑那州，210mm鏡頭，未使用濾光鏡，曝光數據未記錄

對于這個著名景點，如果直白地拍一張，就毫無神秘感可言了，所以我就嘗試通過拍攝倒影來重新詮釋它。(美國亞利桑那州和猶他州之間的一個景點， 是砂巖“雕塑”的大自然杰作，在不到200平方米的山間縫隙中，其朱紅的砂巖的紋路猶如波浪一般翻騰，堪稱奇觀，所以稱為“The Wave”。

《玄武巖柱》 冰島，270mm鏡頭，未使用濾光鏡，f/22、1秒

這幅作品向我訴說的是關于生命的神秘之感，而非僅僅關于視覺神秘感；脆性與持久性在畫面中互相結合。

《霍爾穆爾附近》 冰島，210mm鏡頭，未使用濾光鏡，曝光數據未記錄

完全靜止的水面，使天空的倒影變成為這幅影像里的天空，令人產生一種視覺錯覺：青草茂密的島狀物看上去好像漂浮在半空中。

《從卡斯泰盧齊奧眺望》 意大利，400mm鏡頭，未使用濾光鏡，f/16、1/4秒

這張照片很好地說明了尺度模糊是怎么回事。沒有賴以參照的人物或建筑物，我們無法判斷影像的大小尺度，這就使得我們把它當作一個圖案來觀賞。

《五月溪澗》 英格蘭北約克郡，270mm鏡頭，0.6中灰漸變濾光鏡，f/22 1/3、1/2秒

在攝影出現之前，人類的感知能力無法想象將持續的動態濃縮在一幅影像之內，會是怎樣的情景。借助于攝影，這種神秘的美對我們來說已經是唾手可得、習以為常了。但對我來說，它仍然有本事把我們的好奇心吸引過去。

《愛爾蘭海》 馬恩島，150mm鏡頭，0.3中灰漸變濾光鏡，曝光數據未記錄

攝影的一個神秘之處是，我們未必總能知曉為何一幅影像讓我們感到滿意。這是這幾年來我十分喜歡的作品之一，但是，我卻說不出所以然來。